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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剑气长城,活下去不难,哪怕是再孱弱的孩子,都可以。但是想要在这里活得好,就会变得极其艰难。所以有本事经常喝酒,哪怕是赊账喝酒的,都绝对不是寻常人。
当然,大姓子弟过着不输王侯锦衣玉食的生活,理由也很简单。实打实的祖上积德,都是一个个剑仙、剑修先人拿命换来的富贵日子,何况上阵厮杀,能够从城头上活着走下来,享福是应该的。
有这个胆大孩子牵头,加上可能是觉得那个陈平安比较好说话,四周就闹哄哄多出了一大帮同龄人,也有些少年,以及更远处的少女。
很快,陈平安的小板凳旁边,就围了一大堆人,叽叽喳喳,热热闹闹。看着那个一口气打了四场架的外乡人,一双双大大小小的眼睛里,装满了好奇。
能够从倒悬山进入城池的外乡人,往往都待在大姓大族豪门扎堆的那边,不爱来这边。
陈平安第一次来到剑气长城,也跟宁姚聊过城池里的许多人事风物,知道这边土生土长的年轻人,对于那座咫尺之隔的浩然天下,有着各种各样的态度。有人扬言一定要去那边吃一碗最地道的阳春面;有人听说浩然天下有很多好看的姑娘,柔柔弱弱,柳条腰肢,东晃西晃,反正就是没有一缕剑气在身上;有人则想知道那边的读书人,到底过着怎样的神仙日子。
这会儿围在陈平安身边的人,也是七嘴八舌,问题杂而多。陈平安对有些问题回答,对有些问题则装作听不到。
有个这辈子还没去过城头南边的孩子问,你家乡那边,是不是真有那数不清的青山,特别青翠,尤其是下了雨后,深呼吸一口气,都能闻见花草的香气?
有个稍大的少年,询问陈平安,山神水仙们娶亲嫁女,城隍爷夜间断案,还有山魈水鬼,到底都是怎么个光景?
还有人赶紧掏出一本本皱巴巴却被奉作珍宝的小人书,问:书上画的写的,都是真的吗?问:那鸳鸯是不是躲在荷花下避雨?那边的大屋子是不是真要张网拦着在檐下做窝的鸟雀拉屎?还有那四水归堂的天井,大冬天时分,下雨下雪什么的,真不会让人冻着吗?还有那边的酒水,就跟路边的石子似的,真的不用花钱就能喝着吗?还有那莺莺燕燕的青楼勾栏,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花酒又是什么酒?那边的耕田插秧,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边的人死了后,都一定要有个住的地方?难道就不怕活人都没地方落脚吗?浩然天下真有那么大吗?
最后一个少年埋怨道:“你晓得不多嘛,问三个答一个,亏你还是浩然天下的人呢。”
陈平安手腕悄然拧转,取出养剑葫芦,喝了口酒,挥手道:“散了散了,别耽误你们叠嶂姐姐做生意。”
最先开口与陈平安掰扯的那个屁大孩子,蹲在小板凳旁边道:“铺子又没啥生意,再聊聊呗。”
陈平安笑道:“跟你们瞎聊了半天,我也没挣着一枚铜钱啊。”
怨声四起,鸟兽散。
那屁大点的孩子跑出去很远,然后转身喊道:“宁姐姐,这家伙太抠门小气,喜欢他做什么嘛!”
陈平安作势起身,那孩子脚底抹油,拐入街巷拐角处,又探出脑袋,扯开更大的嗓门,喊道:“宁姐姐,真不骗你啊,方才陈平安偷偷跟我说,他觉得叠嶂姐姐长得不错,这种花心大萝卜,千万别喜欢。”
宁姚在铺子里边,斜靠柜台,跟叠嶂相视一笑。
陈平安又作势要追去,小屁孩一溜烟跑没影了。
闹哄哄过后,日头和煦,安安静静,陈平安喝着酒,还有些不适应。
突然,陈平安站起身,原来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老秀才。
老秀才伸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道:“长大了,辛苦了。”
叠嶂往铺子外面看了眼,有些奇怪。剑气长城这边的读书人,真不多,这里没有学塾,也就没有了教书先生,如她叠嶂这般出身的陋巷孩子们的识文断字,都靠些大大小小、歪歪斜斜的石碑,这些石碑随随便便矗立在大街小巷的犄角旮旯。每天认几个字,真要用心学,日子久了,也能翻书看书,至于更多的学问,也不会有就是了。
宁姚虽然没有见过文圣,但是依稀猜出了老先生的身份,当下感触不深,唯一的感觉,就是与自己游历浩然天下之时,看到的一些尚未彻底禁绝书籍上的文圣画像真是不像。那些书籍大同小异,无论是半身像,还是立像,都把文圣给画得气宇轩昂,现在看来,其实就是一个瘦老头。
见叠嶂有些疑惑,宁姚说道:“我们聊我们的,不去管他们。”
铺子外面,是一场不期而至的久别重逢。陈平安除了笑容,也没什么言语。
老秀才转头望向铺子里的两个小姑娘,轻声问道:“哪个?”
陈平安小声道:“好看些的那个。”
老秀才欣慰得不行,握拳在胸前,伸出大拇指。
陈平安让老先生稍等,去里面与叠嶂招呼一声,搬了椅凳出去。听叠嶂说铺子里没有佐酒菜,陈平安便问宁姚能不能去帮忙买些过来。宁姚点点头,很快就去附近酒肆直接拎了食盒过来,除了几样佐酒菜,杯碗都有。陈平安跟老先生已经坐在小板凳上,将那椅子当作酒桌,显得有些滑稽。陈平安起身,想要接过食盒,被宁姚瞪了一眼,他赶紧缩回手。宁姚摆好菜碟,放好酒碗,将食盒搁在一旁,然后对老秀才说了句“请文圣老先生慢慢喝酒”
。老秀才早已起身,与陈平安一起站着,这会儿越笑得合不拢嘴,所谓的乐开了花,不过如此。
宁姚喊了叠嶂离开铺子,一起散步去了。
老秀才哧溜一声,狠狠抿了口酒,打了个寒战似的,深呼吸一口气,畅快道:“累死累活,总算做回神仙了。”
陈平安缓缓喝酒,笑望向这位好像没有什么变化的老先生。
老秀才夹起一筷子佐酒菜,见陈平安没动静,提了提手中筷子,含糊不清道:“动筷子动筷子,光喝酒可不成,不吃下酒菜,就闷了。我当年那会儿是穷,只能靠圣贤书当佐酒菜,崔瀺那小王八蛋,一开始误以为一边喝酒一边看书,真是什么文雅事,就有样学样了,哪里晓得若是我兜里有钱,早在酒桌上摆满菜碟了,去他娘的圣贤书。”
骂自己最凶的人,才能骂出最有理的话。
陈平安夹了一筷子菜,细嚼慢咽,抿了口酒,十分娴熟。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不知可以讲什么,不可以讲什么。
老秀才下筷如飞,喝酒不停,也亏得宁姚买得够多。老秀才的酒碗空了,陈平安就弯腰伸手帮着倒酒。
吃完了菜,喝过了酒,陈平安将酒碗菜碟都放回食盒,老秀才用袖子擦拭椅子上的酒渍汤汁。
这时左右瞬间飘落在店铺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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