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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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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坐在祠庙门槛上,看着芍溪渠主和她的两个侍女,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深涧阴沉水。
他确实以一门秘法神通收拢了杜俞的魂魄,并不是危言耸听。这可不是什么山上入门的仙法,而是陈平安当初在书简湖跟截江真君刘志茂做的第二笔买卖。术法品秩极高,极其消耗灵气,这会儿陈平安的水府灵气积蓄几乎被全部掏空,近期陈平安是不太敢以内视之法游历水府了——见不得那些绿衣童子们的哀怨眼神。
陈平安从袖中取出一粒莹莹雪白的兵家甲丸,还有一颗表面篆刻有密密麻麻符图的朱红丹丸,这便是鬼斧宫杜俞先前偷袭所用之物。丹丸由一只妖物的内丹炼化而成,功效类似当年在大隋京城,那伙刺客围杀茅小冬的致命一击,只不过那是一颗货真价实的金丹,陈平安手上这颗远远不如,多半是观海境妖物的内丹,至于那兵家甲丸,想必是杜俞想着不至于玉石俱焚,靠着这副神人承露甲抵挡内丹爆炸开来的冲击。
算计是好算计,当时陈平安在听到随驾城那桩陈年旧事后确实有些心神不定,被杜俞掐准了时机。只可惜杜俞先前那点细微的气机涟漪导致墙壁缝隙碎石激起些许飞尘,芍溪渠主未必能够察觉到丝毫,可在拳意流淌自如、仿佛神灵庇护的陈平安这里简直就是声如雷鸣。毕竟落魄山竹楼一位十境武夫的出拳那才是真正的悄无声息,骤然炸雷,很多时候陈平安都需要靠猜、靠赌,才能……不被打得太过结结实实,躲还是躲不掉的,哪怕崔诚将拳意压在远游境。而当初与朱敛的切磋,这个武疯子被崔诚每天逼着必须将陈平安打个半死,出拳那是真不讲究。
说到底,还是杜俞修为不够高。这就像陈平安在鬼蜮谷惹来了京观城高承的觊觎,没有任何犹豫,陈平安选择跑路。杜俞如果没有心存侥幸,清醒过来后也直接跑路,陈平安会阻拦,但是绝对不会痛下杀手。
陈平安收起了那颗杜俞压箱底的保命丹丸,放入袖中,手心攥着那枚雪白甲丸,缓缓拧转,望着芍溪渠主:“我说过,你知道的,都要说给我听。夫人自己也说过,再也不主动找死了。”
芍溪渠主神色悲恸,满脸凄凉道:“仙师大人,奴婢真的没有藏掖啊,仙师大人莫不是要冤死奴婢才甘心?”
她身体扑倒在地,脸颊枕在双臂上,整个人伏地不起,双肩颤动,可怜至极,“奴婢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要被仙师如此冤枉。”
陈平安站起身,芍溪渠主立即收声。下一刻,陈平安就蹲在了她身旁,手掌按住她的头颅,重重一按,她的下场便与杜俞如出一辙,昏死过去,大半头颅陷入地底。
两个侍女畏惧不已,想要逃命,其中一个被陈平安一袖罡气砸中后背,娇躯嵌入墙壁当中,亦是当场晕厥。只剩下一个颤颤巍巍的侍女,刚跨出去一步,就像是被施展了仙家定身术,不敢动弹。
陈平安转身坐在台阶上,说道:“你比那个穿墙术学得不精的姐妹要实诚些,先前渠主夫人说到几个细节,你的眼神透露了不少消息给我。说说看,就当是帮你家夫人查漏补缺。不管你放不放心,我还是要再说一遍,我跟你们没过节没恩怨,杀了一方山水神祇,哪怕是些随侍辅官,可都是要沾因果的。”
那侍女倒也不笨,抽泣道:“渠主夫人敬称公子为仙师老爷,可小婢怎么看都觉得公子更像一位纯粹武夫。那杜俞也说公子是位武学宗师,武夫杀神祇,不用沾因果的。”
陈平安哑然失笑,一拍养剑葫,飞剑十五掠出,如飞雀萦绕树枝。夜幕中,一抹幽绿剑光在陈平安四周飞快游弋。
侍女目瞪口呆:“公子果然是位剑仙!”
据说在苍筠湖高高在上的湖君大人生平最怕的就是那些飞剑取头颅的剑仙!
陈平安笑道:“你说是就是吧。”
那侍女开始犹豫不决,她脸上的悲苦神色与芍溪渠主先前的楚楚可怜大不相同,她是真情流露:只要自己今晚泄露了天机,依照渠主夫人喜欢猜疑的脾气,以及湖君大人的暴虐性情,还不是一个“死”
字?一湖三河两渠在数百年间因为一点小事触怒湖君,结果被点了水灯、魂魄被抽丝剥茧出来作为灯芯日夜燃烧的姐妹,她一双手都数不过来。那些姐妹的魂魄直到水灯滴落最后一点精魄油滴才算脱离苦海,只是同样再无来生来世了。
陈平安原本想要多说一些曲折脉络,以及稍稍透露出自己的后续打算,为她宽心,但是最后就只说了一个字:“说。”
侍女吓得身体一晃,再不敢心存侥幸,便将自己知晓、推敲出来的一些内幕,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说给了这位年轻剑仙。
苍筠湖那位湖君是她们银屏国数一数二的高品水神,便是遇上了几位山岳之主也可平起平坐,素来瞧不起随驾城城隍庙。尤其是那位火神祠神祇,曾经与芍溪渠主结怨,斗法一场,苍筠湖湖君差点就要驾驭湖水摆出水淹随驾城的架势,逼迫火神祠神祇现身,当着一城百姓的面磕头认错,后来还是一位白苍苍的过境剑仙从中斡旋,才就此作罢。但是苍筠湖湖君对随驾城怨恨更深,当年那位太守寄往京城好友的密信,城隍庙被蒙在鼓中,苍筠湖湖君却洞若观火,暗中派遣藻溪渠主截下了送信人。得知密信内容后,苍筠湖湖君将一枚可以令山水神祇离境远游的玉玺信物交予藻溪渠主,命她与那送信人一起走了趟银屏国京城。
陈平安听到这里,问道:“那火神祠神祇与城隍庙关系如何?”
侍女说道:“关系平平。照理说火神祠品秩要低些,但是那位神人却不太喜欢跟城隍庙打交道,许多山上仙家筹办的山水宴席,双方几乎从不会同时出席。”
陈平安又问:“湖君对那城隍庙又是什么态度?”
侍女柔声道:“湖君大人更是看不起城隍爷。我们渠主夫人偶尔在湖底龙宫喝高了,回到私宅,便会与我们姐妹二人说些体己话,说湖君大人笑话那位城隍爷就是个草包,生前最喜欢剽窃寒士诗词,然后砸钱为自己扬名,银屏国选了这么个家伙当城隍爷,只重名声清誉,生前身后都不是个有治政才干的,平日里吟风赏月,自号玩月真人,喜欢当甩手掌柜,也不知驭人之术,所以随驾城这场灾祸哪里是什么天灾,分明就是人祸。不过我们苍筠湖与随驾城城隍庙面子上还算过得去,那位城隍爷经常会带一些京城外出游历的达官显贵、王公子孙去湖底龙宫长长见识,湖君府邸中又有美婢十数人,个个狐媚子,故而贵客们次次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陈平安说道:“城隍庙一错再错,铸成今日大祸,火神祠自然会被殃及,其实你们那位湖君乐见其成吧。”
侍女默不作声,片刻之后,苦笑道:“湖君大人是一国水神魁,心思深邃,我这等卑微小婢哪里能猜得到。”
陈平安点点头,将那枚甲丸也收入袖中,然后轻轻一弹指,侍女直挺挺后仰倒地。他一挥袖子,那墙中婢女好似被人拽入院中,翻滚在地,缓缓醒来,她头疼欲裂,浑身筋骨几乎散架了。
陈平安问道:“方才这小婢脑子里一团糨糊,问不出什么来,你瞧着机灵些,你来说说看?”
这婢女想要跪地磕头饶命,被陈平安一弹指,虽力道稍轻,仍砸得她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祠庙大门,然后又被陈平安一伸手驾驭返回,掐住她脖子。双方对视,侍女见着了他的眼神,吓得肝胆欲碎,脸色铁青,呜呜咽咽,似乎有话要说。 陈平安随手将她摔在院中地上,她瘫软在地,然后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转头凝视着芍溪渠主,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恋恋不舍,有埋怨。最后,她板着脸,朝那个装神弄鬼的年轻仙师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冷笑道:“老娘说完了!”
陈平安只是伸手拍散唾沫,神色自若,坐在台阶上,双手轻轻放在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上,又是抬手一弹指,将其击晕。然后以行山杖巧妙敲地,芍溪渠主被那条蜿蜒而至的罡气打在后脑勺上,顿时清醒过来,将脑袋从地底下拔出来,然后痴痴地坐在地上,有些茫然。
陈平安一脸怒容:“两个贱婢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都是混吃等死的蠢货吗?”
芍溪渠主如释重负。以往还埋怨两个侍女都是痴货,不够伶俐,比不得湖君大人府上那些狐媚子办事得力,勾得住、拴得住男人心。现在看来,反而是好事。一旦将苍筠湖牵连,到时候不但她们两个要被点水灯,自己的渠主神位也难保。藻溪渠主那个贱婢最喜欢搬弄唇舌,暗箭伤人,已经害得自己祠庙香火凋零多年,还想要将自己赶尽杀绝,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整座苍筠湖都在看热闹。
陈平安说道:“你去把湖君喊来,就说我帮他宰了鬼斧宫杜俞,让他亲自来道声谢。记得提醒他,我这个人两袖清风,最受不了铜臭气,所以只收顺眼的江河异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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