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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站着一只身穿儒衫却无半点血肉的白骨鬼物,腰间仗剑。他微笑道:“兔子急了还要咬人,你何必对那范云萝赶尽杀绝。她素来欺软怕硬,最会审时度势,你不用担心她对你纠缠不休。她这么多年,聪明反被聪明误不止一两次了,哑巴吃黄连,早已习惯,既然吓破了胆,只会向你低头赔罪。何况你真要杀了范云萝,就是坏了竺泉与京观城城主订立的某个规矩,被一众城主群起而杀,蚂蚁啃象,你就只能退出鬼蜮谷。好心提醒一句,你再往北去,即便贴地御剑,也会被临近城主现踪迹。”
陈平安问道:“你是?”
一袭儒衫的骷髅剑客微笑道:“范云萝凑巧帮忙挡了灾的那只金丹鬼物在我城中挂名,只不过也仅是如此了。我劝你赶紧返回乌鸦岭,不然你多半会白忙活一场,给那只金丹鬼物掳走所有战利品。事先说好,鬼蜮谷的君臣、主仆之分就是个笑话,谁都不当真的,利字当头,天王老子也不认。信与不信,是你的事情。”
陈平安笑道:“原来是白笼城城主。”
那具披着儒衫、悬佩长剑的白骨骷髅架子明明看似可笑,但是不给人半点荒诞之感。他点头笑道:“幸会。”
陈平安思量一番,而后笑着一拍养剑葫,飞剑初一和十五纷纷掠回壶中。
陈平安双手笼袖,其中左手拈住一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右手攥住那核桃手串:“城主还有什么建议吗?”
白笼城城主摇摇头:“没了。”
陈平安驾驭剑仙,画弧远去。白笼城城主轻轻跺脚:“出来吧。”
一架辇车从山坡脚翻滚而出。这件肤腻城重宝损坏严重,足可见先前那一剑一拳的威势。范云萝坐在辇车中,双手掩面,哭哭啼啼,这会儿倒真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女童了。
白笼城城主笑道:“你啊你,什么时候可以做一桩不赔本的买卖?你也不好好想一想,一个年轻人,处处小心谨慎,却胆敢直接去往青庐镇,会是来送死的吗?”
范云萝梨花带雨,趴在辇车中,哀怨不已,号啕大哭。
回到乌鸦岭,陈平安松了口气。除了那老妪已经不见,其余毙命女鬼阴物的白骨犹在。
方才御剑而返,比起先前追杀范云萝,陈平安故意升高几分,在白笼城挂名的那只金丹鬼物果然很快就带头远去。
陈平安不是不想付出些代价,争取将其一锅端了,至少也该游斗厮杀一番,原本这趟去往青庐镇,这拨在鬼蜮谷南方流窜的阴物正是他的选。可是那位白笼城城主蒲禳的横空出世,让陈平安改变了主意。《放心集》上记载这尊英灵的文字近乎烦琐,一桩桩一件件,丝毫不吝笔墨,陈平安初看这本书的时候,差点都要以为撰写《放心集》的披麻宗主笔修士是这位蒲禳的仰慕者了。
书上那些字里行间仿佛犹有血腥气的溢美之词都不影响陈平安的决定,真正让陈平安肯息事宁人的,就只有四个字——元婴巅峰。既然对方最终亲自露了面,却没有选择出手,陈平安就愿意跟着退让一步。
陈平安看着地上不下二十具晶莹如玉的白骨。被剑仙和初一、十五击杀,这些肤腻城女鬼的魂魄早已消散,沦为这方小天地的阴气本元。
陈平安正要将这些白骨收拢入咫尺物,突然眉头紧皱,驾驭剑仙就要离开此处,但是略作思量,仍是停歇片刻,将绝大部分白骨都收起,只剩下五具莹莹生辉的白骨在林中,这才御剑火离开乌鸦岭。
遥遥看到了羊肠小道上的那两个身影,陈平安这才松了口气,仍是不太放心,收剑入鞘,戴好斗笠,在僻静处飘落在地,走到路上,站在原地,安静等待那对道侣走近。他们也看到了陈平安,便像先前那般,打算绕出小路,装作寻觅一些可以换钱的药草石土,但是他们现那位年轻游侠只是摘了斗笠,没有挪步,夫妇二人对视一眼,有些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走回道路,男子在前,女子在后,一起走向陈平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们在心中默默祈求三清老爷庇护。
在那对道侣走近后,陈平安一手持斗笠,一手指了指身后的密林,说道:“方才在那乌鸦岭,我与一拨厉鬼恶斗了一场,虽然险胜,可是逃逸的鬼物极多,与他们算是结了死仇,随后难免还有厮杀,你们若是不怕被我牵连,想要继续北行,一定要多加小心。”
那对道侣面面相觑,神色惨然。
在牌坊楼出的过路费,一人五枚雪花钱还好说,可像他们夫妇二人这种无根浮萍的五境野修,又不是那精于鬼道术法的练气士,进了鬼蜮谷,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灵气,身心难熬不说,为此还专程买了一瓶价格不菲的丹药,就是为了能够尽量在鬼蜮谷走远些,在一些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靠着意外收获找补回来,不然如果只是为了安稳,就该选择那条给前人走烂了的兰麝镇道路。只要能够成为修士,涉足长生路,有几个会是蠢人?尤其是野修,为了挣钱,那更是用殚精竭虑、机关算尽来形容都不为过。
夫妇二人脸色惨白,年轻女子扯了扯男子的袖子:“算了吧,命该如此,修行慢些,总好过送死。”
男子摇摇头,反手握住女子的手,轻声道:“你不能再等了,水满溢,月满亏,再拖下去只会害了你,好事就成了祸事。”
男子松开她的手,面朝陈平安,眼神坚毅,抱拳感谢道:“修行路上多有不测风云,既然我们夫妇二人境界低微,唯有听天由命而已,实在怨不得公子。我与拙荆还是要谢过公子的好心提醒。”
陈平安问道:“这位夫人可是即将跻身洞府境,却碍于根基不稳,需要靠神仙钱和法器增加破境的可能性?”
女子轻轻叹息,男子点头道:“公子慧眼,确实如此。”
陈平安问道:“冒昧问一句,缺口多大?”
男子无奈道:“对我们夫妇而言,数目极大,不然也不至于走这趟鬼蜮谷,真是硬着头皮闯鬼门关了。”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差了多少神仙钱?”
男子犹豫了一下,满脸苦涩道:“实不相瞒,我们夫妇二人前些年辗转十数国,千挑万选,才在骸骨滩西边一间神仙铺子相中了一件最适宜拙荆炼化的本命器物,已经算是最公道的价格了,仍需要八百枚雪花钱,这还是那铺子掌柜菩萨心肠,愿意留下那件完全不愁销路的灵器,只需要我们夫妇二人在五年之内凑足费用就可以随时买走。我们都是下五境散修,这些年游历各国市井,什么钱都愿意挣,无奈本事不济,仍是缺了五百枚雪花钱。”
女子心中悲苦。其实自己夫君还有些话没讲,委实是难以启齿。这次为了进入鬼蜮谷挣足五百枚雪花钱,那瓶用来补气的丹药又花费了一百多枚雪花钱。方才他们夫妇一路行来,所得连一枚雪花钱都不到。鬼蜮谷的钱财,哪里是那么容易挣到手的。
他们见那背剑的年轻游侠伸手按住腰间那只朱红色酒壶,似乎在犹豫什么,便不再念叨,免得有诉苦嫌疑。修行路上,野修遇上境界更高的神仙,双方能够相安无事就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不敢奢望更多。多年闯荡山下江湖,这对道侣见惯了野修横死的场景,连兔死狐悲的伤感都没了。
当那个年轻游侠抬起头,夫妇二人都心中一紧。
陈平安问道:“我此次进入鬼蜮谷是为了历练,起先并无求财的念头,所以就没有携带可以装东西的物件。不承想先前在乌鸦岭,莫名其妙就遭了厉鬼凶魅的围攻,虽说后患无穷,可也算小有收获。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夫妇二人刚好带着大箱,就算是帮我带走那几具白骨,我估摸着怎么都能卖几枚小暑钱。你们可以先在奈何关集市卖了白骨,然后等我一个月,若是等着了我,就可以分走两成利润,若是我没有出现,那你们就更不用等我了,不管卖了多少神仙钱,都是你们夫妇二人的私产。”
女子愕然,正要说话,男子一把握住她的手,死死攥紧,截过话头:“公子可曾想过,如果我们卖了白骨,得了小暑钱,一走了之,公子难道就不担心?”
陈平安笑道:“我既然敢这么做买卖,还怕事后找不到你们两个野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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