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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庸走了不多会儿,陆陆续续便有农民上前借走了牛。惟有借牛的那一瞬间,他才会对乡人露出难得的一笑。长栓凝视着致庸屁股上晃荡着的望远镜,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迟疑了半晌,终于开口道:“二爷,有件事,不知二爷想不想听。”
致庸没有拒绝,但也没有接口。长栓看看他,跺足道:“我听大德通总号的人说,潘大掌柜把南方四省的庄全撤了!”
致庸猛地一惊,好半晌才慢慢回头望着远方道:“啊,今年麦子长势不错。”
长栓心里憋闷,声音大起来:“我还听说,潘大掌柜喜在官场结交,尤其是京城里的达官贵人。银子花得海了去了!”
致庸也不听,一边慢慢往家走,一边喃喃道:“再下场雨,就该种高梁了。”
长栓无奈地看着他。只得作罢。回家路上路过麦地,致庸弯下腰去查看麦子长势,忽然泪水盈眶。长栓见状心中一阵难过,忍不住暗暗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他们一进家门,见铁信石正给玉菡行礼。致庸一阵激动:“铁信石,你回来了?”
铁信石一见他。也赶紧过来行礼。致庸顾不得别的,赶紧迫问盛掌柜的下落。
铁信石道:“回东家,铁信石无能,这次奉东家和太太之命南下,走汉水入长江,化装成灾民混入长毛军占据的苏杭二州,然后去福建,入广东,走遍了梅州、潮州、惠州、广州、端州。能到的地方我都到了,却一直没打听到盛掌柜的下落。我都已经失望了,可是在端州,我遇上了一位盛掌柜的远亲,他告诉我,盛掌柜从北京回来,带着一笔银子下了南洋,现在据说在东婆罗洲开橡胶园!”
致庸和玉菡听得心里起落升沉,最后致庸失望道:“你是不是说,你到底还是没有找见他这个人?”
铁信石点头:“对不起东家,铁信石没把事情办好!”
致庸绝望地闭上眼睛。半晌,他转过脸悲痛道:“恩人啊,你的心机为什么这么深?你把盛掌柜派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乔致庸可就再也没办法查到你到底是谁了,只怕从此终身背着这个沉重的债务,日夜不安,永无宁日恩人,你让乔致庸活下来,就想让他这么活着吗?”
玉菡忽然流出眼泪,想了想,简单地吩咐道:“铁信石,下去歇着吧。”
铁信石站着没动,犹豫了半天又道:“我回来的时候,长毛军已经打下了杭州和苏州,潘大掌柜把那里的庄也撤了!听说高瑞被堵在杭州城内,不知是死是活!”
玉菡吓了一跳。赶紧冲他摆手。铁信石一惊,慌忙退下。临出门的那一瞬间,他回头看致庸,却见致庸就如傻了一般,久久地站着,一动不动。
夜深人静,致庸又在恩人的牌位前上香。玉菡走进来,默默望他,欲言又止。致庸头也不回道:“太太。这一阵子我心情不是很好,我想一个人在书房里睡,你甭往心里去。”
玉菡心疼地望着他。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我就是想过来看看。”
说着她便和明珠一起动手,将被褥添加到了内书房的床上。
致庸看着她们忙活,也不说话,只慢慢解下脖子上的护身符,一边递还给玉菡一边道:“太太,这是你的护身符,我在家也用不着了,你好生收着吧,以后可以给孩子戴。”
玉菡心中再次受到撞击,却只能无言地接过来。好半晌致庸突然喃喃地将心里话说了,出来:“福州的庄撤了,包头马大掌柜为了凑够去年缴付朝廷的银子,将外蒙古那块的四个庄也押出去了!加上今天长栓和铁信石说的,你算算,我们还剩几个庄了?”
玉菡也不回答,只盯着他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致庸明白她的意思,长叹道:“太太,算我刚才什么也没说!我现在只要管好我自己就行!管好我自己的心就行!对不对?太太,你知道吗?今年的麦子长势不错,看样子,今年不会再闹饥荒了!”
玉菡低头,悄悄拭去脸上的泪。只听致庸又喃喃问道:“你知道孙茂才去哪儿了吗?”
这段时间,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好几遍了。玉菡心中难过,看看他,小心道:“不是去了广州哈芬哈大人那儿了吗?”
致庸无语,往炕上一躺,不再睁眼,并且很快就睡熟了。玉菡怔怔地瞧着他,眼泪慢慢地爬了一脸。
第二天一大清早,铁信石照常在马厩院内刷马,玉菡默默走了过来,轻声问道:“铁信石,告诉我,你真的没找见盛掌柜,更没打听到究竟是谁救了二爷和乔家?”
铁信石心平气和道:“太太,铁信石说过了,铁信石无能,没有把东家和太太交代的事情办好。”
玉菡久久地望着他,半晌不做声。铁信石也不管,依旧神态平静,自顾自地刷着马。玉菡无奈,放下手中的两件衣服:“天要寒了,这是明珠给你缝的两件夹衣。”
铁信石脸微微一红,连忙口中称谢,接了过来。玉菡看看他,微微一笑道:“信石,你娶了这个帮你做衣服的人好不好?我来做大媒!”
铁信石吃了一惊,忍不住朝外一看,正巧看见明珠红着脸的身影一闪而逝。铁信石微微叹了一口气,当下跪倒:“谢太太,铁信石没有福分,不能接受!”
“为什么?”
玉菡一怔。只听铁信石柔声回答:“因为信石已经心有所属,虽然此生无望,但能偶尔见到,就很满足了。”
玉菡闻言,不再多劝,转身便欲离去。铁信石久久望着她,突然叫了一声:“太太”
玉菡心头一震,回头道:“你还有事?”
铁信石欲言又止,半晌道:“东家有东家的心思,可太太为什么也一定要找到那个救了东家命的人?”
玉菡突然情绪激烈,道:“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铁信石看着她,极为心疼,道:“铁信石是个粗人,太太,您就从来没有想过,这回置东家于死地的人和救了东家的人,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玉菡大惊,身子晃了一下,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去,只是走得异常艰难。她走出马厩院,一抬头,迎面看到了明珠流满眼泪的面孔。
对玉菡而言,这是一个必须做出抉择的艰难时节。
明珠虽是个丫头,却是个内心极明白的人,她甚至比许多足够唱一部大戏的痴男怨女、公子小姐们有着更多的清醒。她是喜欢铁信石的,这喜欢像每一件她曾经为铁信石缝制过的衣服一般,一针一线,细细绵绵。然而她同样是清醒的,在铁信石拒绝她以后,明珠没有太多的等待和纠缠,就嫁给了东村一个小康殷实农家的儿子,那个农家的儿子在一个极偶然的场合见到明珠后,便央他的父亲来求亲。这个婚姻虽是玉菡做的主,却是明珠自己选择并最终拿的主意,她没有考虑太多,就告诉玉菡她要嫁一个喜欢自己的人,好好过日子。于是在明珠心平气和,甚至是快快乐乐地嫁过去的时候,玉菡除却祝福与伤感,不知怎么竞还有了一些羡慕。
没过多久,当长栓和从何家逃出来的翠儿在柴房里被人堵住的时候,玉菡内心再一次感受到了震动。张妈告诉她,堵住他们的人曾在柴房内听到翠儿对长栓哭哭啼啼地说出一番极刚烈的话——“你们男人对我们女人总是始乱终弃,我既是来了,就愿意做你的人,可我要告你一句,你要是也那样对我,我就死,我才不会像我们家小姐那样要死要活的,结果还是嫁了人,我说死,就一定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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