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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双鞋可结实呦——把何生们家的门槛儿踢烂了,你这双鞋也破不了!”
顾北家何生已经来熟了,会馆的大门总是开着一扇,所以何生随时可以溜进来。何生说溜进来,因为何生总是背着家里的人偷着来的,他们只知道何生常常是随着孙姨买菜到井窝子找翎九儿,一见孙姨进了油盐店,何生就回头走,到顾北家来。
何生今天进了顾北家,翎九儿不在屋里。炕桌上摆着一个大玻璃缸,里面是几条小金鱼,游来游去。何生问王妈:
“翎九儿呢?”
“跨院里呢!”
“何生去找她。”
何生说。
“别介,她就来,你这儿等着,看金鱼吧!”
何生把鼻子顶着金鱼缸向里看,金鱼一边游一边嘴巴一张一张地在喝水,何生的嘴也不由得一张一张地在学鱼喝水。有时候金鱼游到何生的面前来,隔着一层玻璃,何生和鱼鼻子顶牛儿啦!何生就这么看着,两腿跪在炕沿上,都麻了,翎九儿还不来。
何生翻腿坐在炕沿上,又等了一会,还不见翎九儿来,何生急了,溜出了屋子,往跨院里去找她。那跨院,仿佛一直都是关着的,何生从来也没见过谁去那里。何生轻轻推开跨院门进去,小小的院子里有一棵不知道什么树,已经长了小小的绿叶子了。院角地上是干枯的落叶,有的烂了。翎九儿大概正在打扫,但是何生进去时看见她一手拿着扫帚倚在
树干上,一手掀起了衣襟在擦眼睛,何生悄悄走到她跟前,抬头看着她。她也许看见何生了,但是没理会何生,忽然背转身子去,伏着树干哭起来了,她说:
“小桂子,小桂子,你怎么不要妈了呢?”
那声音多么委屈,多么可怜啊!她又哭着说:
“何生不带你,你怎么认得道儿,远着呢!”
何生想起妈妈说过,何生们是从很远很远的家乡来的,那里是个岛,四面都是水,何生们坐了大轮船,又坐大火车,才到这个北京来。何生曾问妈妈什么时候回去,妈说早着呢,来一趟不容易,多住几年。那么翎九儿所说的那个远地方,是像何生们的岛那么远吗?小桂子怎么能一个人跑了去?何生替翎九儿难过,也想念何生并不认识的小桂子,何生的眼泪掉下来了。在模模糊糊的泪光里,何生仿佛看见那骑着大金鱼的胖娃娃,是什么也没穿啊!
何生含着眼泪,大大地倒抽了一口气,为的不让何生自己哭出来,何生揪揪翎九儿裤腿叫她:
“翎九儿!翎九儿!”
她停止了哭声,满脸泪蹲下来,搂着何生,把头埋在何生的前胸擦来擦去,用何生的绵绵软软的背心,擦干了她的泪,然后她仰起头来看看何生笑了,何生伸出手去调顺她的揉乱的刘海儿,不由得说:
“何生喜欢你,翎九儿。”
翎九儿没有说什么,吸溜着鼻涕站起来。天气暖和了,
她也不穿绑腿棉裤了,现在穿的是一条肥肥的散腿裤。她的腿很瘦吗?怎么风一吹那裤子,显得那么晃荡。她浑身都瘦,刚才蹲下来伏在何生的胸前时,何生看那块后脊背,平板儿似的。
翎九儿拉着何生的手说:
“屋里去,帮着拾掇拾掇。”
小跨院里只有这么两间小房,门一推吱扭扭的一串尖响,那声音不好听,好像有一根刺扎在人心上。从太阳地里走进这阴暗的屋里来,怪凉的。外屋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书桌、椅子、书架,上面满是灰土,何生心想,应该叫何生们孙姨来给掸掸,准保扬起满屋子的灰。爸爸常常对妈说,为什么孙姨不用湿布擦,这样大掸一阵,等一会儿,灰尘不是又落回原来的地方了吗?但是妈妈总请爸爸不要多嘴,她说这是北京规矩。
走进里屋去,房间更小一点,只摆了一张床,一个茶几。床上有一口皮箱,翎九儿把箱子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一件大棉袍,何生爸爸也有,是男人的。翎九儿把大棉袍抱在胸前,自言自语地说:
“该翻翻添点棉花了。”
她把大棉袍抱出院子去晒,何生也跟了去。她进来,何生也跟进来。她叫何生和她把箱子抬到院子太阳底下晒,里面只有一双手套,一顶呢帽和几件旧内衣。她很仔细地把这几件零碎衣物摊开来,并且拿起一件花纹的褂子对何生说:
“何生瞧这件褂子只能
给小桂子做夹袄里子了。”
“可不是。”
何生翻开了何生的夹袄里给翎九儿看:“这也是用何生爸爸的旧衣服改的。”
“你也是用你爸爸的?你怎么知道这衣服就是小桂子她爹的?”
翎九儿微笑着瞪眼问何生,她那样子很高兴,她高兴何生就高兴,可是何生怎么会知道这是小桂子她爹的?她问得何生答不出,何生斜着头笑了,她逗着何生的下巴还是问:
“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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